——评陆永建的《飞翔的痕迹》
 
伍明春
 
 
阅读陆永建先生的《飞翔的痕迹》,笔者不由地想起香港摄影家陈复礼先生1979年到1990年创作的“影画合璧”系列作品。所谓“影画合璧”,就是摄影家邀请吴作人、李可染、刘海粟、李苦禅、关山月、程十发、赵少昂、董寿平、吴冠中、黄永玉等重量级书画家,为其摄影作品添加一些因自身条件限制摄影而无法捕捉的意象(如远山、古松、仙鹤等),让画面显得更灵动、更丰富、更具艺术感染力。“影画合璧”作品体现出一种鲜明的“跨界”的特点。《飞翔的痕迹》一书所收的作品,显然也具有这种“跨界”的特点。不同的是,“影画合璧”中涉及的摄影和绘画同属视觉艺术,且以摄影为主、绘画为辅,换言之,绘画只是其中的一种表现手法的运用,其最终整体呈现的效果是摄影艺术作品的形态;而《飞翔的痕迹》中的散文作品和摄影作品,则跨越了语言艺术和视觉艺术两个范畴,二者既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又同时构成一种相得益彰的互文关系,进而呈现为一种全新的文学样式。作者本人将这种新的文学样式命名为“摄影散文”:“把摄影作品和散文作品组合在一起,称为摄影散文,它是影像技术高度发达催生下的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在作者看来,这一新型的文学样式的主要特征是:“力图用哲学的思考、诗化的语言、精美的图片,来表达我眼中、心中的人生和世界。”从这里不难看出,哲思、诗语、美图是构成一篇“摄影散文”的三大要素。
值得指出的是,在《飞翔的痕迹》一书中,文字和图像的结合方式,既不同于传统文学插图那样对文字做一种简单的“图解”,也不同于当下读图时代那种拼贴杂陈式的并置(如互联网网页上的文字、图片、影像结合,就是典型例子),而是二者相互生发、相互映衬的关系。譬如,作者在《城市与乡村》中这样写道:
城市从乡村中娩出,长大;但不会退化为乡村,哪怕它像楼兰一样被沙漠吞噬,在风沙中干瘪,也决不后退。
乡村渴望城市的富足和繁荣,城市向往乡村的宁静和放松,人生就在城市和乡村的角色换位中升沉,文明就在这种升沉中延伸。
作者在这里没有轻易地采取一种现代知识分子常用的批判立场,而是以一种更为开放、包容的视角来思考当下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微妙关系,并由此提升到对人类文明嬗变的思考。我们看到,与这篇散文文字相对应的两幅摄影作品,分别是西南古城贵州镇远的夜景和福建周宁的乡村风光。也就是说,作者没有选择现代都市的摩天大楼,并以之与乡村景观形成鲜明的对比,而是有意表现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某种交融性和过渡感,此举与散文《乡村与城市》中所表达的观念是一致的。
文字和图像的相生相映关系,同样在《黑格尔的猫头鹰》一文和相应的摄影作品中得到充分的体现。面对当下的人们沉湎于感官享乐、疏离哲学思考的普遍状况,作者发出了如下批判和质询:
如今的夜景工程,把黑夜变成了白昼;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使人夜不思归,乐不思蜀。昼夜不分,黑白不分,使人类失却了比名利和权贵更重要的精神活动。
哲学开启了人类的智慧之窗,哲学照亮了人类的精神生活。
如果没有哲学,人的生命就会索然无味;如果没有哲学,人的灵魂就会黯淡无光。
何时,黑格尔的猫头鹰还能在黄昏时起飞?
其实,作者就像一只在黄昏时分展翅起飞的猫头鹰,盘旋在高空中,以深邃而锐利的目光俯瞰大地。与这篇散文对应的是一张拍摄于内蒙古草原的图片,图片上一只大鸟从草原上腾空而起。图片中渐行渐远的飞鸟和茫茫草原之间的对比张力,不正象征着散文中所表达的哲学精神和世俗享乐之间的格格不入的关系吗?
莱辛曾在其文艺理论名著《拉奥孔》一书中强调诗(泛指文学)与画之间的区别,认为诗具有比画更大的艺术表现空间,他指出:“如果绘画一定要和诗艺做姊妹,她就不应该做一个妒忌的姊妹,妹妹自己不能用的一切装饰,她不能禁止姐姐也一概不用。”反观陆永建的《飞翔的痕迹》,诗与画的姐妹关系可以说是十分和谐的。构建这种和谐关系的关键,是作者深刻哲思的统率作用:让诗化的语言和精美的图像合二为一,并得到一种情境和思想上的有力提升。譬如,在重庆的一座佛像前,作者不像一般游客那样走马观花,或者表达一些“某某到此一游”的浅薄感受,却由此游目骋怀,联想起西方圣哲苏格拉底的一段哲学公案,并引发这样的反思话语:
蜡做的苹果,怎么能闻到香味呢?因为老师的权威,因为经验和成见,因为普遍共识。
人性的弱点,就是迷信权威、懒于思想,人云亦云,凭经验、以成见下结论,结果用错了人,歪曲了事实,危害了社会。
没有思考,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哲学。
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哲学虽然就在我们身边,但又离我们很远。——《苏格拉底的苹果》
正是这些深刻的反思话语,让这篇散文的文学语言和相应图片的摄影语言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结合点。文学语言和摄影语言的这种结合方式,我们在《夕阳五彩滩》《遥远的交河故城》等文与图中也可以找到有力的印证。
总之,《飞翔的痕迹》一书中思、诗、画的结合,充分体现了作者在当代汉语散文文类探索上所作的一些努力。这种探索的核心,就是以一种开放的态度去发掘文学语言的种种艺术可能性。尤其是在电子传媒技术突飞猛进的今天,文学不断面临着新的挑战,文学的类型之间的界线也日渐模糊,正如韦勒克和沃伦所言:“现代的类型理论明显是说明性的。它并不限定可能有的文学种类的数目,也不给作者们规定规则。它假定传统的种类可以被‘混合’起来从而产生一个新的种类(例如悲喜剧)。它认为类型可以在‘纯粹’的基础上构成,也可以在包容或‘丰富’的基础上构成,既可以用缩减也可以用扩大的方法构成。……现代的类型理论不但不强调种类与种类之间的区分,反而把兴趣集中在寻找某一个种类中所包含的并与其他种类共通的特性,以及共有的文学技巧和文学效用。”面对当前文学发展的新形势和新问题,一位有追求的作家自然会敏锐地作出自己的回应。陆永建先生正是这样的一位作家。具体而言,他对于“摄影散文”的努力探索,可以说是丰富当下文学类型的一种有益尝试,值得引起我们的关注。
 
(作者系福建师大文学院教授、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